開欄的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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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汝水之涘的皇家女子

□ 趙新春

汝水就是今天的汝河。關(guān)于汝水之涘的詩，許多人會想起收錄于《詩經(jīng)》里的《汝墳》：“遵彼汝墳，伐其條枚；未見君子，惄如調(diào)饑。遵彼汝墳，伐其條肄；既見君子，不我遐棄。魴魚赪尾，王室如毀；雖則如毀，父母孔邇！”詩意簡單，也很直白：“我沿著汝水的大堤，心無聊賴地采摘著堤上的枝條。遠(yuǎn)望天涯，我的夫君你在哪里？可能體會我如饑似渴的郁悶。一年又盡，采摘著汝水之濱的樹上的余枝，終于盼到了你——我的夫君。夫君呀，這次別再離開我。王家的事雖然急如燎火，可你還需要養(yǎng)活父母。”《汝墳》是一首妻子挽留久役歸來的征夫而唱的歌，感情真摯質(zhì)樸，讓人心動。

汝墳的意思是汝水岸邊，這位癡情的女子可能不會想到，兩千多年后，同樣是在這汝水之涘，一位與她一樣的女子也面臨著一場離別。與她不同，這是一位皇家女子——明朝最后一任汝寧崇王朱由樻的女兒壽昌郡主，面臨的不是生離，而是死別。

作為大明皇室汝寧崇王府嫡女，胎投得好的壽昌郡主在別人眼里是含著金勺子出生，披著金枝玉葉長大，穿著水晶鞋嫁給了自己的白馬王子的最幸福的女人。然而像許多事情一樣，人們只是看到了開頭，卻沒有猜到結(jié)尾。在王朝末世面前，皇室女子注定是一個悲劇。

壽昌郡主的儀賓（明朝郡主的丈夫稱儀賓）冀景雋一家從曾祖父冀夢曾開始為官。祖父冀懋中為萬歷三十二年（1604）甲辰科進(jìn)士，歷遷南刑部主事、郎中、臨洮知府，升西寧道，建節(jié)蘭州，是上蔡縣當(dāng)?shù)刂募易?。崇府與冀家聯(lián)姻有門當(dāng)戶對，也有冀景雋本可以靠臉吃飯，卻偏偏以才名世。冀景雋字幼由，民國《上蔡縣志》稱他“好讀書，耽吟詠，一時(shí)風(fēng)雅之士皆樂與游。明社屋后，隱居田野，筑一園，手植碧梧一株，時(shí)吟詠其下，自號‘梧園居士’。才識健敏，學(xué)問淵博”，著有《一梧亭詩集》，“論者稱其作有杜工部遺意”。他還參與過康熙《上蔡縣志》的纂修，是一位志學(xué)專家。因?yàn)槊鞒瘍x賓不可以出仕為官，年輕時(shí)冀景雋沒有功名，只是在入清后的康熙年間援列入為歲貢，所以聲名并不顯赫。

王基昌字圖一，號長公，是上蔡縣扶臺里王寨人，明朝天啟辛酉科舉人。從順治十二年任交河知縣，兢兢業(yè)業(yè)，一直到死。因?yàn)樯评砉偎?，民間稱他“王杠子爺”。王杠子爺與壽昌郡主的丈夫冀景雋同為上蔡縣人，兩家關(guān)系不錯。在李自成農(nóng)民軍進(jìn)攻汝寧府的時(shí)候，他帶著一家人與壽昌郡主夫婦一起逃亡江南，一路風(fēng)餐露宿，見證了郡主從金枝玉葉到居家百姓的艱難。為此，他寫了一首《崇郡主夫婦避難招信》詩：“來向青門學(xué)種瓜，佳人漫說是王家。暮鴉啼殺深宮柳，戎馬踏殘上苑花。枳棘那堪巢鸑鷲，風(fēng)煙真可混龍蛇。相看共拭長淮淚，敢憶當(dāng)年汝水涯。”細(xì)致交代了我們看到了開頭，沒有猜到結(jié)尾的壽昌郡主從皇家嬌女到獨(dú)立汝水、孑然離世的悲慘結(jié)局。

1642年閏十一月，李自成兵圍汝寧，壽昌郡主一家一路南逃，終于在淮河岸邊的安徽盱眙縣招信一帶停下腳來。光景至此，“佳人漫說是王家”，曾經(jīng)的“深宮柳”“上苑花”已被“暮鴉啼殺”“戎馬踏殘”，成了過往，金枝玉葉也不得不“來向青門學(xué)種瓜”。離開浮世的錦衣玉食，平凡而艱辛的生活也成就了“執(zhí)手相看淚眼”的流離中的相偎相依。此時(shí)的壽昌郡主，父母兄弟已被李自成的農(nóng)民軍俘虜，先后遇害。消息傳來，夫婦“相看共拭長淮淚”，身如浮萍的他們連“敢憶當(dāng)年汝水涯”都成了奢侈。但大明還在，家國尚有，即便是粗黍濁酒，能男耕女織、夫唱婦隨、兒女繞膝也不失為一種寧靜的祥和。

然而，隨著1644年4月22日清軍在明朝將領(lǐng)吳三桂的帶引下大舉進(jìn)入山海關(guān)內(nèi)，攻占北京，10月清朝定都北京，一切變了。大明的江山?jīng)]了，皇家血統(tǒng)的壽昌郡主的家也沒了。對于她來說，天真有絕人之路。

“蒹葭采采，白露未已。所謂伊人，在水之涘。”家國沒了的壽昌郡主，孤自立于這汝水之涘，面對湯湯汝水，在投身入水的那一刻，我們不知道這位大明皇家嬌女是否有過一絲留戀。但為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在大清的天下更好地生活，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慷慨赴死，只在民國《上蔡縣志》留下了一段簡短的文字：“郡主姓朱氏，明宗藩崇王由樻女，封壽昌，上蔡冀景雋妻也。流賊破汝，從景雋避亂江南。及明社屋，投汝水死。”

“國破山河在，春來草木深”。對于壽昌郡主，國破了，山河草木已去，她便一無所有，甚至是自己愛的儀賓、孩子?；始沂撬男疫\(yùn)，也是她的宿命，最后她成了那個世界最弱的弱女子。“投汝水死”，這位大明皇家郡主成了典籍里巾幗不讓須眉，為國赴死、為家赴死、為愛赴死的奇女子，與《汝墳》里那一位為愛而歌的女子一起，給汝水之涘的后人留下了一段詩歌的傳奇，留下了一縷汝水依舊、伊人安在的傷感。

多年之后，回憶了夫妻相伴流亡的經(jīng)歷，晚景凄涼的冀景雋寫有一篇《今昔篇》：“我本故家子，垂髫列于黌。束發(fā)尚王女，恩叨戚里榮。一自汝寧破，遍地是刀兵。無枝棲鳥雀，間關(guān)避石城。往來乏朋友，出入鮮弟兄。寄跡天涯外，漂泊似萍輕。旅邸星霜易，鄉(xiāng)思魂夢驚。回首中原路，千里暮云橫。未幾神州陷，崇禎天子崩。福藩來西洛，繼統(tǒng)立南京。鐘山王氣盡，乾坤屬大清。跋涉歸故里，九死得一生。力田供饘粥，窮年事自耕。蘇門仰邵子，彝山吊候贏。有懷空叩角，無分與登瀛。敢曰明經(jīng)士，慚稱鄉(xiāng)曲英。霜雪頭顱老，隙駒歲月更。故舊悲凋謝，兒孫幸長成。疏懶率吾性，炎涼付世情。馬牛呼任受，雞鶩食不爭。好待婚嫁畢，恣游學(xué)向平。”“故舊悲凋謝，兒孫幸長成”，是冀景雋的寬慰，或許也是這位投身汝水的大明郡主的寬慰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