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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唐悲歌:三帝之二是風(fēng)流才子 被錯放到皇帝位子

2018-01-04 16:09 來源:中國青年報 責(zé)任編輯:f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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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:  南唐悲歌  導(dǎo)讀  “南唐二主”李璟和李煜父子,在歷史上卻是以文學(xué)史人物著稱。王安石曾與黃庭堅談“江南詞何處最好”,山谷云“恰似一江

  南唐悲歌

  導(dǎo)讀

  “南唐二主”李璟和李煜父子,在歷史上卻是以文學(xué)史人物著稱。王安石曾與黃庭堅談“江南詞何處最好”,山谷云“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”,荊公則認(rèn)為未若“細(xì)雨夢回雞塞遠(yuǎn),小樓吹徹玉笙寒”,而我們知道,這些妙句都分別出自李煜和李璟之手。若以王國維的觀點,則是李璟“菡萏香銷翠葉殘,西風(fēng)愁起綠波間”還在“小樓吹徹”之上,“大有眾芳蕪穢、美人遲暮之感”。——第一流的詞人,治國理政又如何呢?他們的本職畢竟是帝王。本期這篇文章正是從這樣的歷史角度講起:南唐三帝,除開國皇帝烈祖李昪是合格政治家,另外兩位都仿佛投錯了胎——明明是風(fēng)流才子,卻被放到皇帝位子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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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唐先主李昪欽陵 李潔非/攝

  

  國家大一統(tǒng)的歷史,垂今七個半世紀(jì)以上。自元七百余年來,中國有內(nèi)戰(zhàn),終未再現(xiàn)分裂格局。故而今人想起“中國”二字,都是幅員遼闊、江山一統(tǒng)的概念。然若回到歷史中看一看,不免訝然發(fā)現(xiàn),有史以來,大一統(tǒng)在中國約摸占三分之一的比例。夏、商情形,史料較少,但肯定不能稱之大一統(tǒng)形態(tài),因為彼時連大一統(tǒng)的理念猶付闕如。兩周雖曰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”,然其行封建制,方國一面尊王,一面從政治上獨立,到了東周,更是連尊王禮制也頹壞了,列國逐鹿,造成持續(xù)數(shù)百年的大分裂。始皇創(chuàng)制中央集權(quán),漢祖仍之,至此,中國始真正建起大一統(tǒng)國家。隨后卻是三國鼎立的分裂期。之后,中間夾著一個短命晉朝,又陷入更嚴(yán)重分裂——先是北部“五胡亂華”,繼而東晉也在南方化為宋、齊、梁、陳。隋唐將此亂世終結(jié),從而迎來前后不足四百年的統(tǒng)一期。逮于唐末,中國再度分崩,中原地區(qū)次第出現(xiàn)五個嬗替的政權(quán),中原以外,尚有十個偏安小國,史稱五代十國。隨著宋代建立,殄滅其他地方政權(quán),一般認(rèn)為中國恢復(fù)了統(tǒng)一,但實際相對唐疆,北宋僅得謂之區(qū)域性統(tǒng)治者,之外有遼和西夏,惟漢人囿于正統(tǒng)觀念,刻意抹煞“夷狄”,貶低遼、夏,以至于把宋說得好像已經(jīng)廣有四海,認(rèn)真來論,當(dāng)時北宋連西夏都無法搞定,對遼更只能甘拜下風(fēng);繼至十二世紀(jì)二十年代,女真人旬月滅遼之后,再將宋人驅(qū)至江淮以南,中國又歸南北劃治格局……總之,從唐末崩壞算起,迄乎蒙元滅宋,此一分裂期斷乎不是到五代十國為止,而是綿延有四百年。歷史上統(tǒng)一之中國,真正穩(wěn)定下來,實自元代起,以后分裂匿影,縱使易代之際有內(nèi)戰(zhàn)與割據(jù),如元末朱元璋、陳友諒、張士誠相爭,以及清初浙閩桂滇之南明流亡政權(quán)、民初之軍閥混戰(zhàn),皆十來年而寢,神州不復(fù)蹈于多國并存、分庭相抗舊轍。

  長達(dá)七百余年的穩(wěn)定大一統(tǒng),熏陶我們情懷,而不知不覺限制了歷史視角、趣味與認(rèn)識。其中,對大一統(tǒng)王朝厚予青睞,視區(qū)域小國歷史蔑不足稱,是比較普遍的。幾次主要分裂期,除魏、蜀、吳三國一段廣受關(guān)注,余則知者寥寥,惟少數(shù)治史專門家默默做研究。應(yīng)該說,這是世人對中國史知識的一個明顯不足。一來,中國歷史不光有“分久必合”的一面,也有“合久必分”的另一面,比例似乎還以后者為大,對此事實,我們應(yīng)有概念。二來,非大一統(tǒng)的區(qū)域政權(quán)歷史不但是中國史的部分客觀存在,其情形值得認(rèn)識,而且內(nèi)容之精彩,也未必遜于大一統(tǒng)王朝,有不少可觀可覽、可嗟可嘆的人與事,任其湮沒不聞,實屬可惜。

  比如,五代十國里為宋所滅的南唐。說起南唐,今偶有知之者,大抵只限于“南唐二主”李璟和李煜了,后主李煜尤知名。然而他們?yōu)槿怂?,根本不因為自己國家和歷史,知名惟賴詩與文,換言之,僅僅以文學(xué)史人物留了下來,而他們生平最重要的方面,即作為一國之君之經(jīng)歷,世人多半眙愕不能言。設(shè)想一下,若是某個大一統(tǒng)王朝之君,身后事跡何至如此寂寞。但李璟、李煜還算幸運(yùn),彼父子二人文才天縱,國雖滅名以文傳。又有多少和他們一樣的非大一統(tǒng)王朝之君,雖當(dāng)世叱咤一時,甚而卓有所樹,卻并沒有別賦異具能使后人猶誦其名,從而漸被主流歷史擠至犄角旮旯,無人問津??傊?,中國史此一層面,頗待檢視。筆者于茲,借南唐為一隅,略事述陳,以示樣例。

  

  唐朝末年,彭城亦即徐州,有個孤兒名喚彭奴,據(jù)說姓李。唐僖宗光啟四年(西歷888)十二月二日生,六歲喪父,被伯父帶到濠州收養(yǎng),未幾,母親劉氏亦卒,彭奴徹底變成孤兒。“彭奴”大概非其本名,“彭”字或即指彭城,“奴”字則也許是對他失怙失恃、孤苦伶仃情形的描繪,總之,很像是路人的隨口所呼。母親一死,不知何故,彭奴便從伯父家離開,“托跡于濠之開元寺”。濠州就是鳳陽,日后還曾出過另一位皇帝朱元璋。無獨有偶,朱元璋少年時亦曾托跡于濠州一座寺院。

  過了十年,天下已經(jīng)大亂。軍閥、寧國節(jié)度使楊行密攻濠州。這個楊行密,廬州合肥人,盜匪出身,為刺史鄭綮捕獲,奇其貌而縱之,隨即應(yīng)募為州兵,漸以功升,直至創(chuàng)建“十國”中的吳國,死后由次子楊隆演上廟號太祖。吳太祖下濠州,得彭奴,和當(dāng)年刺史鄭綮見到自己的反應(yīng)一樣,他對彭奴也是“奇其貌”,就因這個,收為養(yǎng)子。此為彭奴一生之轉(zhuǎn)機(jī)。然而“楊氏諸子不齒為兄弟”,楊行密兒子們?nèi)记撇黄鹋砼?,恥于和他做兄弟,大概沒少和父親鬧意見。楊行密被鬧得吃不消,遂找來一名重要的部將徐溫,說:彭奴這孩子狀貌非常,我擔(dān)心楊渥(太祖長子,后繼吳王之位,廟號烈祖)弟兄終不能容,所以求你收養(yǎng)。于是,徐溫便收下彭奴,隨其姓,還給他重新起了名字叫“知誥”。李彭奴就此變身徐知誥,直到以后受吳主之禪、當(dāng)上南唐皇帝,始復(fù)其舊姓李氏。

  李乃中國大姓,如今極尋常。然而彭奴原本姓不姓李,卻很有爭議。因在當(dāng)時,李乃唐室皇姓,人謂彭奴自稱姓李,系別有用心?!秴窃絺涫贰吩?,彼實本姓潘,湖州安吉人;吳國有一將領(lǐng)叫李神福,在湖州作戰(zhàn),擄之以歸,“為仆隸”,徐溫拜訪李神福時得見,“愛其謹(jǐn)厚,求為養(yǎng)子”,日后彭奴就因“始事神福,后歸溫,故冒李氏以應(yīng)讖”,冒充李姓以編造自己是唐室后裔的謊話。此說不但抹煞彭奴姓李,且連如何被徐溫收為養(yǎng)子的經(jīng)過,也另述一段故事。真相如何,無從斷之。但我們知道《吳越備史》是敵對方所撰,錢氏吳越國早在楊氏吳國時期即為宿敵,他們一口咬定彭奴與李姓無關(guān),用意自很昭彰;而且在否認(rèn)彭奴姓李的同時,順帶把他的隸籍也從徐州改為湖州,而湖州在吳越國版圖下,這不啻是說,南唐開國之君真實出身乃吳越國的一個低賤臣民。

  《吳越備史》之說,誣蔑可能性大。但南唐國姓之有疑點,終不能消除。筆者認(rèn)為,南唐不妨姓李,但所謂李唐后裔這一點,應(yīng)是彭奴杜撰出來的。正史方面,薛居正等《舊五代史》記為“唐玄宗第六子永王璘之裔”,歐陽修《新五代史》記為“唐憲宗子建王恪”“四世孫”,但都注以“自云”、“自言”、“自以為”字樣,以示并無譜牒為據(jù)。這種把戲,本無新意。蜀漢昭烈帝劉備便自稱漢景帝之子中山靖王之后,司馬光《資治通鑒》一面予以照錄,一面也毫不含糊地指出:“自祖父以上,世系不可考。”亦即劉備祖父以上家世,只字無存。

  眼下,彭奴暫且姓徐,且有了一個聽上去官味兒十足的新名字“知誥”。作為徐知誥,他將在世間存在二三十年,直到即皇帝位之后第三年,改復(fù)李姓。先前,徐溫育有四子,依次為知訓(xùn)、知詢、知誨、知諫。從起的名字看,前三子可能生于其未顯之時,起名僅具孝道之義,到了第四子,他大概已經(jīng)發(fā)達(dá)起來,于是使用了有政治氣息的字眼;此時新收一義子,同樣循此思路為之取名。

  史載“知誥天資穎悟,奉溫盡子道”,而我們加以體會,天資穎悟是一方面,更主要的,想必是幼年即孤的經(jīng)歷令他早熟,更知隱忍。總之,知誥對于徐溫,表現(xiàn)極為謹(jǐn)順。因非親生,徐溫對知誥喝叱隨意。一次隨養(yǎng)父出兵,途中稍不如意,徐溫“杖而逐之”,用棍子把知誥趕走,等徐溫轉(zhuǎn)回府上,卻見知誥“拜迎于門外”,“義祖(徐溫廟號)驚曰:‘爾在此邪!’烈祖泣曰:‘為人子者,舍父母何適?父怒而歸母,子之常也。’”孩子離開父母能上哪兒去?父親生氣趕我走,我就自己回來找母親了。說得楚楚可憐,徐溫很受用。徐夫人也姓李,“以同姓故,鞠養(yǎng)備至”,加上婦人心腸多半軟一些,對知誥態(tài)度較好,這是徐溫攆他走,他卻能折回求李氏收留的原因。

  知誥事溫極謹(jǐn),非一朝一夕,而是十幾年如一日。后來,徐溫生一場大病,臥床不起,知誥“躬侍左右,至于糞尿皆親執(zhí)器,動至連月。逾時扶掖出入,或通宵達(dá)曙曾不解帶,或夜聞謦欬乃率婦同往者數(shù)四”。徐溫于床上,聞帳外人至,問“誰在哪兒啊”,答必是“知誥在此”,再問“還有誰啊”,答必是“知誥之婦”。知誥所做到的,徐溫親生諸子無一能做到。久而久之,徐溫對知誥“亦頗鐘愛,撫養(yǎng)無異”,以至猶勝親生。及知誥十幾歲,徐溫為之娶妻,又慢慢讓他在家里主政:“溫知其必能干事,遂試之以家務(wù),令主領(lǐng)之。自是溫家生計食邑采地,夏秋所入,及月俸料,或頒賜物段、出納府廩,雖有專吏主職,然能于晦朔總其支費存留,自緡疋之?dāng)?shù),無不知其多少。及四時代臘,薦祀特腯,醼饌肴蒸,賓客從吏之費,概量皆中其度。逮嬪婢嬖姥,寒燠衣御,純綺幣帛高下之等,皆取其給,家人之屬,且亡間言。”徐家井井有條,上下都挑不出毛病。吳太祖楊行密看在眼里,也對徐溫翹大拇指:“知誥雋杰,諸將子皆不及也。”

  隨著知誥益受器重,以及徐家在吳國權(quán)勢更大,幾位兄弟嫉忌之心與日俱增,尤其徐家長子知訓(xùn),亟以知誥為患,“嘗召知誥飲酒,伏劍士欲害之”。但此人驕淫失眾,在揚(yáng)州被大將朱瑾所殺。知誥得訊,即領(lǐng)州兵入廣陵定亂,為知訓(xùn)復(fù)仇,于是反立大功,取而代之,接過了知訓(xùn)的淮南節(jié)度行軍副使、內(nèi)外馬步都軍副使之職。不久,又有人數(shù)勸徐溫“以親子知詢輔政,不宜假之他姓”,知誥通過耳目,偵知此事,準(zhǔn)備上表“乞罷政事”,請求調(diào)往遠(yuǎn)處的江西出鎮(zhèn),“表未上而溫疾亟,遂止”。徐溫死后,次子知詢嗣為金陵節(jié)度使、諸道副都統(tǒng),頻頻與知誥爭權(quán);此時,知誥不再相讓,設(shè)計誆知詢至金陵,把他軟禁起來,“悉奪其兵”。

  自徐溫起,徐家在吳國已勢焰熏天,楊氏久為所挾。到了937年,徐知誥遂受吳王之禪,得其國。所謂“禪讓”,不過是政變的美化說法。冬十月,徐知誥即皇帝位,初改國號為“齊”,改吳天祚三年為昇元元年,尊徐溫為“太祖武皇帝”。 這時,輪著徐家人拍馬屁了——昇元三年正月,徐溫兩個兒子江王知證、饒王知諤上表,請求皇帝“復(fù)姓李氏”,宋齊丘等一班臣子亦各上表敦請。據(jù)說徐知誥扭捏作態(tài),“猶懷徐氏鞠養(yǎng)之惠,不忍改之”,但半個月之后,也就“勉從”了。二月,宣布復(fù)姓李氏,再改國號曰大唐,為生父生母發(fā)哀、服孝,而將徐溫廟號由“太祖”改為“義祖”。至于徐溫所起的名字知誥,也肯定要改;曾擬名“昂”、“晃”和“坦”,經(jīng)人指出各有所犯,最后定下來以“昪”為名。

  因了徐知誥變身李昪,我們素知的“南唐二主”,始得成為李家人。否則,他們史上所留之名,有可能是徐璟、徐煜。

  除開姓名換來變?nèi)ド韵硬豢?,李昪別的方面都還讓人稱道。吳國從楊氏立國,到徐氏擅權(quán),再在李昪手里變成南唐,總的看,三家以李家表現(xiàn)好,較不昏戾。這片區(qū)域,為今蘇、皖淮河以南,武漢以東之湖北,河南東南角,江西全境,后來還包括福建西部。李昪稱帝后,此地趨于安靜。李昪的安靜,一因有自知之明,二是比較體恤民情。南邊的漢國(今兩廣一帶)曾遣使來,約伐西邊的楚國(今湖南),然后平分其地,“帝不許”。宿敵吳越國都城大火,群臣紛紛認(rèn)為其機(jī)可乘,要求發(fā)兵,“帝曰:‘奈何利人之災(zāi)!’”,反“遣使厚持金帛唁之”。李昪不肯以鄰為壑,并非對敵仁慈,而是忖度過本國實力,不懷不切實際的夢想。臣子們出于對通常帝王心理的揣摹,每奏請:“陛下中興,宜出兵恢拓舊土。”舊土,是指大唐疆域;南唐既稱李唐后裔,諸臣便拿這話拍李昪馬屁。南唐名臣馮延巳,也常嘮叨“廣土宇”之事,說“興王之功,當(dāng)先事于三國”。三國即南方之鄰吳越、楚、閩,要求至少把它們先拿下。李昪全都拒絕,堅奉睦鄰政策。陸游述之:“在位七年,兵不妄動”,《江南野史》則歷數(shù),李昪“自握王權(quán)至禪位,凡數(shù)十年,止一拒越師,蓋不得已而為之。”史家認(rèn)為李昪不好大喜功,系因“少遭迍亂,長罹兵革,民間疾苦無細(xì)不知。”對于挑動他興師之人,總答以:“吾少在軍旅,見兵為民害深矣,誠不忍復(fù)言。使彼民安,吾民亦安矣。”當(dāng)大亂之世,能對百姓體念若此,洵屬難得。

  陸游《南唐書》李昪本紀(jì),于其賓天時評論:“仁厚恭儉,務(wù)在養(yǎng)民,有古賢王之風(fēng)焉。”這幾乎是古文人心中最好的帝王了。李昪愛民厚生之德,除體現(xiàn)在當(dāng)著戰(zhàn)亂之際斂武去兵,還包括其他事,如“登位之后,遣官大定檢校民田,高下肥磽皆獲允當(dāng),人絕怨咨”,只有真心與民休息,才會這么做。奉己則至儉,平時穿草鞋為主,器皿去奢、多以鐵制,婢姬“服飾樸陋”,也不興宮治,除個別細(xì)節(jié)“終不改作”,宮內(nèi)隔板只用最廉價的竹子,李璟做太子時曾提出換為杉木,李昪說:“杉木固有之,但欲作戰(zhàn)艦。以竹作障可也。”

  但他卻有一事糊涂,就是迷信丹藥。服藥后,起初表現(xiàn)是“性多躁怒”,對臣下態(tài)度不好,不久便喪命于此。瀕殂,已知悔悟,喚李璟入內(nèi),囑之:“吾服金石,欲求延年,反以速死,汝宜視以為戒。”又告誡遵守勿輕啟戰(zhàn)端的一貫政策:“汝守成業(yè),宜善交鄰國,以保社稷。”最后一句是:“它日北方當(dāng)有事,勿忘吾言!”對兒子言及此,李昪“嚙其指,至血出”,以使他牢記。

  

  李璟繼位后,為父親上廟號“烈祖”;李璟則由李煜上廟號“元宗”。這兩個稱呼,宋代都不承認(rèn)。因為“宋承五季周統(tǒng),目為僭偽”,不認(rèn)李氏父子為帝,僅視為“國主”。故宋代史書,例稱李昪“先主”、李璟“中主”(或“嗣主”)、李煜“后主”,惟陸游《南唐書》一反此例。換言之,如今我們“南唐二主”的叫法,乃是襲自宋代官方。

  李璟為李昪長子,二十五歲立作皇太子,固辭。幾年前父親為齊王、猶未稱帝,李璟被立為王世子時,就曾一再推辭。其說:“如臣兄弟友愛,尚何待此。”背后原因,諸書記載是李昪頗屬意于四子景達(dá),“欲以為嗣,難于越次,故不果”。然而,似亦與性情有關(guān)。據(jù)說,李璟“少喜棲隱,筑館于廬山瀑布前,蓋將終焉,迫于紹襲而止”。年少時,就向往世外生活。藉是以觀,南唐李氏血液中、骨子里,生來有文人味兒,而不喜經(jīng)濟(jì)治政。李昪崩,“受顧命,猶讓諸弟,辭益堅”,直至侍中徐玠“以袞冕被之,曰:‘大行付殿下以神器之重,殿下固守小節(jié),非所以遵先旨、崇孝道也。’”這才只好即位。或許,不肯當(dāng)皇帝,在李璟出乎真心,并非故作姿態(tài)。

  改元保大。關(guān)于此年號,《釣磯立談》謂:“元宗之初,尚守先訓(xùn)。改元保大,蓋有止戈之旨。”先訓(xùn)者,即烈祖臨終所囑“守成業(yè)”“善交鄰國”云云。這一點,當(dāng)代發(fā)掘已獲直接證據(jù),唐圭璋先生說:“近年南京發(fā)現(xiàn)李昪陵,有玉哀冊,保大之‘大’字分明作‘太’,或保持太平之意,與《釣磯立談》止戈云云亦合。”唐先生所指陵墓,即南京祖堂山南唐二陵,系李昪、李璟葬處,分別發(fā)現(xiàn)于1950年、1951年。2010年秋,筆者曾往探訪,當(dāng)時仍在修葺,未開放,然因游客罕至,不設(shè)防阻,我意外深入內(nèi)部隨意察看,且得與技術(shù)人員有所攀談。

  但李璟恪守父親舊策,時間不長:“三四年間,皆以為守文之良主。會元老去位,新進(jìn)后生用事,爭以事業(yè)自許,以謂蕩定天下可以指日而就。上意熒惑,移于多口,由是構(gòu)怨連禍,蹙國之勢遂如削肌……未及十年,國用耗半。”李璟943年登基,殂于961年,在位凡十九年。其間,南唐維持烈祖原態(tài)大概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時間,之后便開始不安分、生事。攻楚伐閩,甚至結(jié)怨北周、援其叛將,雖然將福建西部收入版圖,但“境內(nèi)虛耗”“國勢遂弱”,而李昪謹(jǐn)慎治國留下的家業(yè),則揮霍殆盡。確言之,南唐走上亡國之路,正自李璟始,只是亡國之君的滋味卻由李煜去品嘗而已。

  至其末年,北周大舉南伐,周世宗柴榮二度親征,南唐均大敗,州縣連陷連降。到了958年,柴榮又次揚(yáng)州、耀兵江口,李璟終于上表請為附庸,自去帝號,易稱國主,奉北周正朔、棄交泰年號改稱顯德五年,凡帝者儀制皆從貶損,甚至將己名由“璟”改“景”,以避郭威高祖之諱。至此,南唐已呈枯坐等死之狀。

  又二年,趙匡胤篡周,宋朝誕生,英主臨世,南唐迎來倒計時。李璟情知不妙,翌歲執(zhí)意遷都洪州(今南昌),避其鋒銳。遷都不足兩個月,“南都迫隘,群下皆思?xì)w。國主亦悔遷。北望金陵,郁郁不樂。”于是復(fù)議還金陵,未及行,寢疾,連飯都吃不下,勉強(qiáng)靠啜吸蔗汁補(bǔ)充養(yǎng)分,是年六月死于洪州,年止四十六歲。

  他的死,純屬憂慮所致,但所有局面,皆其自鑄自招。他內(nèi)心也是悔慚交加,自覺無顏回金陵見先帝,遺言留葬洪州,“累土數(shù)尺為墳”,如平民般了此一生。然李煜豈忍從此遺言?迎柩還于金陵,為之營陵。又告哀于宋,為父泣請追復(fù)帝號,趙匡胤倒也通情達(dá)理,許之。這就是今人在南京能夠見著李璟陵墓,且規(guī)格維持皇帝等級的原因。

  

  接著,該我們一位頂級的天才人物登場了。

  李煜原名從嘉,字重光。史家描繪其容貌:“廣額豐頰,駢齒,一目重瞳子。”《紅樓夢》寫賈寶玉“面若中秋之月”,也是“廣額豐頰”的意思。寶玉形象,匯聚了古時對聰明、俊秀、多情男子顏姿的理解,我以為曹雪芹構(gòu)想其形象氣質(zhì)時,肯定想到過李煜。常人單睛一個瞳孔,偶有人卻有兩個,謂之重瞳,古人以為是異相。從嘉兩只眼睛有一只如此,他的表字重光,不知是否因此而來。這個異相,給他帶來了一點麻煩,“文獻(xiàn)太子惡其有奇表,從嘉避禍,惟覃思經(jīng)籍”。從嘉乃李璟六子,本輪不著他當(dāng)太子,他亦無意于此,但被立為文獻(xiàn)太子的哥哥,仍以貌忌之。從嘉用潛心讀書,表示對政治不抱興趣。然也怪,他的哥哥們,逐個謝世,包括那位強(qiáng)勢的文獻(xiàn)太子。文獻(xiàn)太子死后,從嘉即居?xùn)|宮,但直到961年,李璟遷都的時候,始正式立為太子并留金陵監(jiān)國,而僅僅四個月父皇崩于洪州,從嘉遂在金陵嗣位。

  即位為君的同時,他替自己更名煜,于是我們文學(xué)史上才有了一位名叫李煜的大詞家。

  李璟御國十九載,南唐不單淪為別國附庸,經(jīng)濟(jì)也壞了,國庫空虛。李昪死前曾告李璟:“德昌宮儲戎器金帛七百余萬。”留有厚實家底。打仗最花錢,李璟頻年用兵,把錢都花光了。李煜登基第三年,開始鑄鐵錢,實質(zhì)猶如今之濫印鈔票。鐵易得而銅相對稀少,以鐵制錢自然能夠多鑄。初,鐵、銅錢并用,每十文以六文鐵錢、四文銅錢相雜。“其后,銅錢遂廢,民間止用鐵錢。”市面上銅錢幾無蹤影。去哪兒了呢?“逮民間止用鐵錢,遂藏銅錢靳弗出。”都被國家悄悄儲存起來,“比國亡,諸郡所積銅錢六十七萬緡。”官家等于利用權(quán)力操控金融,讓百姓承擔(dān)損失,為國庫輸血。“末年,銅錢一直(與“值”同)鐵錢十。”相當(dāng)于先前的一元貶至一角,物價之騰貴可想而知。但這剝削百姓的罪名,尚不能由李煜擔(dān)負(fù),他是花花公子兼書呆子,想不出這種高招,計策只能出自大臣們;然而大臣們亦系無奈,庫帑虛乏,國家還要維持,雖是坑蒙拐騙,該做的也得做。除濫制鐵錢,官家盤剝民間的手段,還少不了苛稅。如《邵氏聞見錄》載:“李國主國用不足,民間鵝生雙子、柳條結(jié)絮皆稅之。”誠然奇聞,實不知此稅以何名目。宋人《獨醒雜志》所記一事,尤具史料價值:作者家鄉(xiāng)南華寺,保存著從楊行密吳政權(quán)到李氏南唐的稅票,“予觀行密時所征產(chǎn)錢,較之李氏輕數(shù)倍。故老相傳云,煜在位時,縱侈無度,故增賦至是。”

  百姓怨聲載道,李煜渾然不覺。他猶有閑情逸致,去做看上去仁慈、很有愛心的事。一次游獵之余,“還憩大理寺”,或因親睹所羈罪囚慘狀而不忍,他一時興起,自居法官,“親錄囚徒,原貸甚眾”,赦免了許多人。又比如,“宮中造佛寺十余,出金錢募民及道士為僧,都城至萬僧,悉取給縣官”,還與小周后一道,“頂僧伽帽,服袈裟,誦佛經(jīng),胡跪稽顙,至為瘤贅。”這么做,倒不是喬模裝樣,而確系宅心悲憫;可他不曾想過,那些“慷慨”施舍之錢,毫厘皆奪諸民口。此人心地不壞,只是在錦衣玉食中長成,對世事實在一無所知。

  如此紈褲子,擺在一國之主位子上,結(jié)局可料。974年,宋太祖著手解決南唐問題,發(fā)兵南下。李煜象征性地表示不滿和反抗:去開寶年號、宣布金陵戒嚴(yán)。因太祖有“慎無殺戮”之囑,宋師長圍金陵,并不強(qiáng)攻。翌年十一月乙未日,城陷。李煜率群臣袒降于曹彬軍門,隨被解往汴京。趙匡胤封他“違命侯”,賜第養(yǎng)之。趙光義太平興國三年,李煜死在汴京;“是日七夕也,后主蓋以是日生”,生死竟為同一日,時年四十有二。

  

  南唐三帝,除烈祖李昪是合格政治家,另兩位都仿佛投錯了胎——明明是風(fēng)流才子,卻被放到皇帝位子上。李煜之秀外慧中,自不必說,那儀容氣質(zhì),活脫脫是現(xiàn)實版寶玉。乃父李璟,同樣一表人材、貌比潘安,史家形容他“音容閑雅,眉目若畫”,這八個字,用在一位帝王身上,總覺得怪怪的。西鄰楚國有使者來,歸去逢人即說:“東朝官家,南岳真君不如也!”豈止驚為仙人,簡直是連神仙也比不了。如此顏值,天鐘地秀乃一方面,更內(nèi)在的,應(yīng)來自卓而拔俗的人文潤滋,秀雋之貌與文雅之心,彼此生發(fā),相互浸染,而莫分彼此。“好讀書,能詩”,是李璟標(biāo)志性特征。附庸風(fēng)雅的帝王,歷來不少,比如清高宗,以好吟出名,一生有詩據(jù)說多至數(shù)萬,然無一句流傳。李璟“能詩”,斷非附庸風(fēng)雅,而是詩性天成,他作為詩人與其帝王身份絕無關(guān)系,純以詩質(zhì)廁身頂級詩人行列而無愧色,如“丁香空結(jié)雨中愁”、“回首綠波三楚暮”諸句,景意俱妙,空靈閃熠之思令人魂繞。王安石與黃庭堅談,問后者“江南詞何處最好”,“山谷以‘一江春水向東流’為對。荊公云‘未若“細(xì)雨夢回雞塞遠(yuǎn),小樓吹徹玉笙寒”,又“細(xì)雨濕流光”最妙’”。前者我們知道乃李煜《虞美人》名句,后兩句則分別出自李璟和馮延巳。王安石對詩詞煉字煉意,功力之深,素負(fù)盛名,他的品鑒自是我們不能忽視的。王國維則認(rèn)為李璟另一句“菡萏香銷翠葉殘,西風(fēng)愁起綠波間”猶在“小樓吹徹”之上,“大有眾芳蕪穢、美人遲暮之感。乃古今獨賞其‘細(xì)雨夢回雞塞遠(yuǎn),小樓吹徹玉笙寒’,故知解人正不易得”。

  李氏三帝,兩人為詩界翹楚,歷史上除“三曹父子”差堪并論,蓋無二例。對此,我們不免嘆其基因之殊異;然基因之外,又有別的緣由可尋。李清照推究其因,講過一番話:“五代干戈,四海瓜分豆剖,斯文道熄。獨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,故有‘小樓吹徹玉笙寒’、‘吹皺一池春水’之詞。”倘她說得是,根子我們應(yīng)到李昪那里找尋。李昪自己并不像其子孫以文才鳴世,但他的價值取向,明顯偃武修文,這在當(dāng)時很突出。故而烈祖諸子,非止李璟有“好讀書”之癖,他的幾個太弟也都慕好風(fēng)雅、親近儒士,此必家風(fēng)之所致。李煜從小即在此氛圍中浸染,加上帝王之家盡攬一時人物,誰又能有這種條件?所以他的眼界見識得天獨厚,被造就成那樣一個人物,亦可謂不足為奇。

  南唐三朝的尚文慕雅之風(fēng),再承以東晉以來衣冠南渡、風(fēng)流文采漸以金陵為一新中心之遺韻,遂使此域在五代十國那種武人囂張的亂世,別開生面,成為文教放興、藝囿獨秀之地。近體詩為長短句所代系我國詩史一重大流變;后世多以“唐詩”“宋詞”并稱,卻不知所謂“宋詞”是因憑五代詞人開山辟林而來,而五代詞林的發(fā)育,根本在中原以外。時有兩處重鎮(zhèn),一為西蜀,一為南唐。西蜀有溫庭筠、韋莊等為代表,南唐則有璟煜父子和馮延巳三大家。兩相比較,南唐又以帝王徑充詞壇泰斗,更顯氣象迥越。尤須強(qiáng)調(diào),南唐文氣之盛,不止顯于辭章一端,而是書、畫、樂等各種門類藝術(shù),爭奇斗妍、巨擘輩出,呈現(xiàn)全方位繁榮。有則軼聞,將此一時之盛彰表無遺,睹之令人屏息斂氣、目眩神迷:

  保大五年元日大雪,李主命太弟以下展燕賦詩……夜艾方散。侍臣皆有詩詠,徐鉉為前后序。仍集名手圖畫,書圖盡一時之技:真容,高沖古主之;侍臣法部絲竹,周文鉅主之;樓閣宮殿,朱澄主之;雪竹寒林,董源主之;池沼禽魚,徐崇嗣主之。圖成,皆絕筆也。

  此作匯聚南唐畫苑各方高手,人物、音樂、建筑、植物、動物各種影像,專人繪之,俱系“絕筆”,惜今不存,中國痛失一瑰寶。南唐畫藝之高卓,現(xiàn)在可以瞻睹的,有顧閎中絕品《韓熙載夜宴圖》以及開宋元山水先河的董源畫作。實則李煜能詩之外,亦精書畫,其書之法時稱“金錯刀”“撮襟書”,“雖若甚瘦,而風(fēng)神有余”,似乎宋徽宗有取法于此者,其畫則善墨竹,“稱翎筆墨竹”,至徽宗時,內(nèi)府猶存其畫作《秋枝披霜圖》等九幅。又,紙硯之精,一時無出其右,他所專用的“澄心紙”,宋代“百金售一幅”,歐陽修、梅圣俞、蘇軾皆曾有詩詠“澄心紙”之珍奇;其硯,妙絕無倫,某《硯譜》記其中一方,“水常滿,終日用不耗”,具有奇特保潤作用,滋墨不涸。又,洞曉音律,“凡度曲莫非奇絕”。還有,南唐皇家圖書收藏之富,冠絕一時,璟煜父子皆“好求古跡,宮中圖籍萬卷,鐘王墨跡尤多”,李煜還精于鑒賞,所藏均親自過目鑒定后用印,宋初“得金陵藏書十余萬卷,分布三館及學(xué)士舍人院,其書多讐校精審,編秩完具”。所有這些,從善本書籍到鐘王墨寶,以及李煜真跡,后被金人破汴京時席卷北去,從而下落不明、煙消云散,實乃中華文明一大浩劫。

  歐洲史上,法蘭西王室以雅尚藝術(shù),造成一個時代;在中國,如欲尋覓一相似政權(quán),我們認(rèn)為唯南唐李氏,可以并論。

  其實,南唐還有許多悲欣故事可表,比如李煜與小周后之茍且和浪漫,又如《默記》所述李煜為宋室毒殺之迷案,或韓熙載其人其事等,囿于篇幅,這里都暫且按下。 

責(zé)任編輯:fl

(原標(biāo)題:中國青年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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